饮石鸟

话说猴王大圣悟空受封圣佛，虽谢过佛祖，加官受禄，究竟不同那些个罗汉菩萨，做不得静心安坐的生计。这日众佛云集诵经，悟空在莲台上未坐片刻，心下骚动，暗想：“终日打坐参佛，诵经念咒，好生无趣。待老孙耍个金蝉脱壳之术，下界去戏耶。”想罢伸手在后脑处拔下毫毛，低声一句：“变！”变出一个活生生斗战胜佛坐那处诵经，他自个化作一缕风飘到殿外去。

悟空出了灵山现出原形，漫天乱走，蓦地想到显圣二郎真君杨戬与己五百年前大闹天宫之时斗得难分雌雄，战时便颇生惺惺相惜之意，碧波潭一事又有些人情，不如去灌江口讨口茶吃。想罢悟空将身儿一扭，眨眼便到了灌江。门将皆识得他，知他是圣佛，调笑道：“佛爷为何不在灵山诵经，怎的来我灌江？”悟空随口应付，寒暄数句方入内。阁中少人，悟空四处乱走，倒也家怀。胡乱拐进一庭院，但见芳草萋萋，落英缤纷。那显圣真君身着月白便衣，坐正中小亭内饮酒。

悟空方要出声唤他，只听二郎道：“大圣尊驾，有失远迎。请坐。”悟空心下大惊，诧道：“莫不是这二郎的天眼长在后脑不可？”悟空撩衣坐下，二郎再酌一杯，敬予悟空道：“请。”悟空亦不推辞，谢过便坦然饮下。果然好酒：闻香伏杜康，尝味折郑泉。菩提自避走，怕诱引还俗。悟空道：“小圣那细犬那儿耍去了？莫不是下界作妖去了罢？”杨戬笑道：“舍犬虽拙，却也受过教养的。”悟空听出他话中话，笑着大口灌酒不答。谈笑间，一小厮捧玉盘上前，盘上几颗透红大桃。“大圣来的巧。恰有故人嘱小神给大圣带些东西。”杨戬笑道，“烂桃山的桃儿不知比花果山何如。大圣尝个罢。”悟空盯住那桃，答非所问道：“酒太烈。”

酒过三巡，悟空道：“但饮酒好生无味，显圣大哥何不与老孙找些乐子？”杨戬诧道：“大圣莫不是要与小神吟诗作对？”悟空笑道：“真君笑话！当年老孙上天入地，无人可阻，独独为真君所擒。今日天时地利，真君可赏脸与老孙过招耶？”杨戬抚掌大笑道：“大圣莫不是仍记当年败仗仇。既是大圣邀战，小神自然从命。只是今日即兴，未备披挂，但取兵器，望大圣休怪。”悟空道：“不怪不怪。”杨戬遂命人取来三尖两刃枪。悟空摇身一晃变作行者装束，只是少那金箍，从耳中捻出一小针，念：“变！”变作碗口粗细。二人各称句承让，便战作一处。

他俩这场好杀：昭惠二郎神，斗战美猴王。一个挥仙枪耀耀扬威，一个舞神棒虎虎生风。这厢寻破绽暗放冷枪，那厢显神通刁钻招架。一个有伏龙降虎之能，一个通偷天换日之技。左右交攻，上下掩防。小圣俯伏如狻猊扑食，大圣腾跃似水蛟翻身。口中小试技，手下互不让。杀得天昏地黑，山裂海枯。三尖两刃枪一磕即死，如意金箍棒一挽便亡。兵兵扑扑一阵打，不知那壁胜那壁伤。

且看大小圣战的正酣，谁料哮天犬恰恰回府。那犬居于仙境，与主人共食仙葩，同饮珍露。收天地之灵气，养日月之精华，已是通人性，得正果。是时见主人与那百年前闹天妖魔斗在一处，不由怒上心间，恶向胆边。奔将而去，朝悟空腿上一撺，汪的一口。小圣呵斥不住，眼见森森白牙将触皮肉，悟空却将身儿一扭，使个换身法，堪堪躲过。小圣站定一旁，惊犹未定。悟空反哈哈笑道：“你这狗儿，这不是五百年前，咬不住你孙外公哩！”杨戬心中大喜，赞道：“大圣好身手。”悟空笑嘻嘻的，调笑道：“好一个受教养的狗儿！”杨戬赔笑道：“大圣休折杀小神矣。”二人收了兵器，照旧饮酒不题。

时过巳时，悟空辞别真君，不回灵山，下界走一遭，戏过数日方暗想：“去迟恐老佛怪责，归也，归也！”好大圣，腾空一跃，将腰儿一扭，须臾回了灵山。但因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殿内众佛仍念经诵咒。恍惚回魂，眼一睁，却听的如来道：“金蝉子，汝不听说法，轻慢大教。贬汝真灵，转生东土。”悟空大惊，一低头却见一身竟当真莫是圣佛装束，惚惚悠悠方想起自己是何人，却怎也不信方才饮酒斗武、游山玩水是黄粱一梦。黜官贬职，堕凡入胎之事休题。

天上晌欢须臾，人间疾苦百日。却说金蝉玄奘方泪别太保，忽闻山脚下叫喊：“我师父来也！我师父来也！”玄奘暗道：“那猢狲生性顽劣，乖戾自由，不服管教，倒不如不召。”偏听其唤的真切，玄奘心下慈悲，终登山揭符。那猴头喜喜欢欢，一拜二拜几十拜，诚护玄奘取经。

长路漫漫，途经妄言国，但听一黄发小儿叨叨而歌，歌曰：“好猴王，混沌开。闹天宫，三万载。乱轮回，改仙道，千万年，第一妖。食灵丹，饮琼浆。与天齐，同山寿，永遇乐，恒开泰。菩萨蛮，镇唵帖，五百年，苦难渡。一元哀，三界怨，六道嗔，万生怒。天光至，助圣出，碎石山，除不公。水龙吟，风入松，浪淘沙，满江红。金甲衣，彩云靴，定风波，护安康。……”

玄奘闻此，驻足而听。悟空笑道：“师父，这小儿诌矣。闹天宫是真，护安康何来？莫听莫听，行路罢。”玄奘乃驾马复行。

夜观星象，玄奘道：“悟空，七月流火，入秋矣。”悟空道：“师父，是哩！”

阿弥陀佛，这茫茫取经路，算不尽还有几万里。

END